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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75章 十四:羅綺垂新風(之算賬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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伽蘭等丫頭聞言目中都隱晦射出怒意。

這宗慶之將事情全部推到景娘身上,倒顯得自己一片忠心為公主,昭昭日月。但要知道,景娘奉命守著公主府,掌管府中內務,庫房有失,公主直接會問責到她身上,她哪裏會這麽蠢做下這等事?

且景娘不同於宗慶之,乃是官奴婢,身上的一針一線都不是自己的,若是犯了事,公主可以直接一頓板子打死,不用承擔一點責任。這樣的人平日裏貪一點小財倒是可能的,絕沒有胃口貪下這麽多的東西。又有,宗慶之乃是公主邑司主官,若景娘常年和劉婆子勾結偷盜府中財物,宗慶之作為公主府的家令,怎麽可能剛剛知情?只是宗慶之老謀深算,將情理編的合乎圓滿,絲絲入扣,竟沒什麽破綻,一時間竟讓人辯駁不得。

公主心中早有定見,此時見宗慶之來勢洶洶,心中一沈,垂眸分算片刻,開口道,“宗家令,你和景娘二人各執一詞,公說公有理,婆說婆有理,我一時也不知道真假。”

她微微一笑,“這樣吧,本公主索性便各派一路人到你們的宅子搜查一番,也好看看究竟哪一個是清白的!”

宗慶之聞言露出大受打擊的表情,退後一步,不敢置信的望著公主,“我乃大周命官,難道公主竟不信我的話,反而信一介官奴婢的矢口誣陷麽?”連選和龐子山也上前一步出言,“難道在公主眼中,我們這些人和一介官奴婢是一體類論的麽?”

“宗家令這話就偏頗了,”公主擡起頭來,悠悠道,“本公主久居宮中,初初回府,這些年府庫中的東西便已經丟了一大半,本宮自是要查個清楚。我相信,這世間總逃不過一個理字。若宗家令和各位是清白的,又何至於怕本公主這麽查上一查?”

宗慶之的目光在低頭中閃過一絲詫然之色。

這並不是他期待中公主應該有的反應,從他得到的訊息中,這位丹陽大長公主應當是一位軟弱而討厭生事的人。這個時候她應該顯得更無措,被動的接受身邊忠仆的勸諫,而不是顯的這樣稍稍強勢。

他的心中稍稍一沈,第一次察覺,可能自己錯估了些這位丹陽公主。而今天自己的舉動也並不會如預想的那樣一帆風順。

無論如何,這兒是公主府,丹陽公主方是府邸的主人。宗慶之只得朝公主拱手,恭敬道,“公主,您是主子。微臣便在一旁等著,相信公主一定會為微臣主持公道!”

過得片刻,前往景娘和宗慶之等人住處的下人返回,分別稟報:景娘住在的公主府後頭宅中搜出了琉璃百鳥朝鳳插屏、蹙金燭臺、秘色蓮花茶具以及等等其他幾樣珍貴物品,按單子索看正是公主嫁妝和前些年先帝賞賜的東西;宗慶之等人家中卻頗為清廉,沒有找到什麽貴重擺設。

景娘大受打擊,跌坐在一旁,雙眼發直,只是道,“奴婢沒有,奴婢真的沒有……”她的辯解言語在堂上擺著的擺設面前顯的蒼白無力。宗慶之唇角逸出一抹冷笑,上前一步道,“公主,如今看起來,此事已經水落石出,還請公主即刻發下處置吧!”

公主一時之間也沒有什麽更好的法子,只得勉強道,“事情還沒有完全查證清楚,那看庫房的劉婆子還沒有尋到,不如再等等——”

話音未落,堂下忽然傳來一陣亂哄哄的叫嚷聲,“找到劉婆子了!”

公主精神一震,面上露出喜色,揚聲道,“正好,將這個偷盜主家的賤婢押上來!”

“公主,”一個婆子上前稟報,神情畏畏縮縮,“那劉婆子……已經,畏罪跳井了!”

劉婆子的屍首從井中打撈起來,已經氣絕了。井臺邊壓著婆子的遺書,上面用難看潦草的字跡寫著:老奴劉氏,司職看守公主府府庫,一時起了貪念,與景娘合謀盜竊府庫財物,罪大惡極。如今公主歸府,老奴思前想後,自覺愧對公主,不敢前往求見公主,只願以死贖罪,求公主慈悲,莫要牽連家人!

公主看著面前血跡斑駁的遺書,只覺得頭暈目眩,忙揮著手道,“快拿下去!”她雖然有心整肅一番公主府,卻著實沒有料到,自己剛剛回到公主府第一天,府中便出了人命。心中積郁的怒火被壓制下去,一種略略驚惶的情緒漸漸泛了上來。

“公主,”宗慶之猛的站了起來,前行幾步,朝著公主噗通一聲跪下來,憤懣請道,“公主,如今事情已經很清楚了。便是景娘和劉婆子勾結盜竊府中財物。景娘家中已經搜出多樣府庫寶物,劉婆子也已經畏罪自盡,到了這個地步,您還是這般袒護那景娘,究竟是為了什麽?”

他在眾人面前猛的跪了下來,堂堂男兒眼圈竟都紅了,竟有幾分如虹氣勢。連選與龐子山二人也跪在他的身後,悲憤道,“那劉婆子監守自盜,確實罪該萬死。只是公主菩薩心腸,就給她一個最後的體面吧!”

公主被這宗慶之和連選等人逼到面前,氣勢被打壓下去,面上顯出些許遲疑無措神色來。

阿顧陪在公主一旁,瞧的分明,揚聲喚道,“阿娘。”

公主聽到女兒的呼聲,楞了一楞,轉頭去看阿顧。阿顧坐在一旁,粉面如雪,一雙眸子看著自己,裏面飽含著擔憂和信賴。

她忽然就從女兒的這雙眸子裏汲取了勇氣。

“這世上,聖人亦講究除惡務盡。便是佛家,講究慈悲為懷,亦有金剛怒目之時。”鶴羽殿中,江太妃對自己的話語忽然在她腦海中響起。

大慈悲寺中,她心有迷障,虔誠問詢信遠方丈。“敢問大師,金剛為何怒目?菩薩為何低眉?”

“世間眾人良善,只是亦有無道惡魔,禍害人間,”方丈雙手合掌,寶相莊嚴,“所以菩薩低眉,是為憐憫眾生;金剛怒目,是為降伏四魔,掃清醜惡,還人間一個清凈天下。”

公主硬起了心腸,挺直脖頸,目光也變的堅毅起來。

這個人世間有冥冥終生,但並不是所有人都是良善的,總有一些惡人為了自己的私欲,欺壓良善,橫行世間。自己便是做一回怒目金剛,斬妖除魔,終究也是為了守衛眾生!

“急什麽?”公主揚聲道,

“所謂‘邪不勝正’,這世間做了惡事的人終究是會暴露出來。宗家令,本公主的供給全賴食邑上的賦稅田貨以及宮中賞賜,如今,丹陽郡的收入由家令你負責,雖然暫時沒有出什麽問題。但庫房中千百樣寶物,幾乎丟了一大半,如今只有百鳥朝鳳插屏這麽幾樣東西找到了下落,其他的東西我還要著落著去找呢?”

阿顧撿了丟在一旁的劉婆子的“遺書”,和作為對照劉婆子留下的幾冊帳本,仔細查看片刻,揚聲道,“阿娘,”

命碧桐將自己推到大堂中間,

“這遺書不是劉婆子寫的!”

公主一怔,“留兒,你說什麽呢!”宗慶之面色難看,陰沈沈道,“小娘子,你年紀還小,可別亂說話。遺書上的字跡和劉婆子平日裏記賬的帳本一樣,怎麽說就不是那劉婆子寫的了?”

“我這麽說自有我的道理。”阿顧揚眉,眉宇之間盡是自信之意,微笑著道,“我這一年來都在隨聖人練書法。自然知道,每一個人都有著自己的書寫習慣,這些習慣幾乎是一直都不會改變的。劉婆子留下的帳本上,寫帶心字底的字,下頭心字的最後一點乃是用的折鉤,遺書上書寫:‘公主慈悲’,這慈悲二字心字最後一點乃是圓點,‘慈悲’二字帳本無原文,造假者沒有在上頭找到原字,便帶上了自己的書寫習慣,卻沒有想到,寫字的人書寫習慣是淵源一致的,到底露出了馬腳!”

“好啊,”公主頓時氣怒,眉宇之間露出煞氣,“原來這劉婆子竟是被人殺人滅口的!我幾年不回府,如今這公主府中倒成了殺人窩了!府中既出命案,就不是咱們關起門來可以善了的了。伽蘭,你取了我的帖子來,送到大理寺,讓大理寺的官員來查查看劉婆子究竟是誰殺的。默蓮,你派人將庫房和邑司處圍了,將所有的帳本取到這兒來,咱們,”

她聲音凜冽,

“一一對賬。”

宗慶之的一顆心猛的沈下去。他自知自己這些年偷盜府庫中寶物數量驚人,打定了主意要將事情栽贓在景娘和劉婆子身上,逼著公主認下此事。他設置好了一切關節,眼見得離成功幾乎就差一點點,沒想到最後竟在一封遺書上露了馬腳。他設置的這些小手段,糊弄一下丹陽公主可以,但若大理寺介入其中,憑著大理寺的積年查案手段,自己絕無幸理。

生死關頭,情急之下,瞧著阿顧坐在正堂當中,一把上前抓住阿顧,滑出袖子裏的匕首,擱在阿顧的脖子上,威脅道,“公主,若是您肯放過我一碼,咱們便一好兩好。否則的話,”他冷笑,面上一片猙獰,“小娘子如今在微臣手中,微臣便是活不了了,拖著小娘子一塊兒下去,也是不虧的了!”

阿顧被宗慶之挾持在手中,又驚又怕,喊道,“阿娘。”面色一片雪白。

“留兒,”公主瞧著女兒被押在宗慶之手中,心如刀割。忙吩咐道,“都撤回來。”

望著宗慶之氣的渾身發抖,“宗慶之,我皇兄信任於你,方任命你做這個公主家令。你這些年將公主府的東西當做自家私庫,貪酷財產,枉害人命,便也罷了,你竟敢拿著小娘子威脅本公主,你還有沒有良心?”

“公主懂什麽?”宗慶之惡狠狠斥道,“你一個公主,便是天天用府庫裏的那些東西,又如何用的了那麽多的寶物?”他的聲音沈肅下來,“我出身隴西一個小縣,自幼聰慧,村裏的老先生讚我是讀書種子,阿娘聽了這話,便開始供我讀書。我家裏窮,阿娘為了供我啊,將我的三個姐姐都賣了出去,自己終日操勞,蒼老的不成模樣。我為了不負阿娘的期望,從小起早摸黑,拼命讀書,我以為我這麽努力的讀書了,日後一定可以金榜題名,然後好好奉養母親。建興七年,我到長安之後才發現,京城是這麽個繁華的地方,這兒有這麽多讀書的人,那些世族子弟個個都讀的比我好,他們聚會打馬,游走在權貴宴會之間頻繁行卷,我也想要行卷,卻發現我寫的詩誰都看不上。我的算學還有點底子,最後沒法子只好考了算科,吊著車尾中了算學,消息傳回老家,我阿娘已經瞎了多年了,她高興呀,她以為她兒子考中了科舉,日後能夠當大官,耀門楣,將我的幾個姐姐找回來,過衣食無憂的日子。他們根本不知道,我這個算學中舉根本算不得什麽,我將身上的全部財產湊起來,交給吏部選司,想要得一個好點的職位,到頭來,卻只被任命一個小小的公主家令。”

他敘述著自己的微時經歷,眼角落下痛楚晶瑩的淚光,陡然之間又變的憤恨起來,“你是大周公主,自出生起就金枝玉葉,綾羅加身,連你根本不回公主府,太皇太後和先帝都會不時的賜下這麽多的珠寶首飾。你怎麽會懂我們這些窮苦寒士的悲哀?”

宗慶之敘說著自己的人生,五蘊皆熾,公主的目光都集中在被宗慶之挾持的阿顧身上,哪裏顧的及宗慶之傾吐的事情,急急道,“宗慶之,你只要放了我的女兒,我可以向你保證,不追究你的事情!”

宗慶之愴然道,“來不及了!”

自己犯下了這樣的事情,又一個沖動當眾挾持顧娘子,就算公主礙於女兒的性命放過了這件事,事後也不背棄承諾,但此後自己想維持功名,繼續為官,甚至外放做縣令,都已經是夢花水月了!想著自己多年來籌謀一朝化為流水,連已經掙得的功名都不能要了,日後只能天下流亡,再也沒法子出人頭地,讓老家的阿娘面上添光彩,讓賣到人家的姐姐過上好日子,不由得心中生出一股刻骨的憤恨,望著公主,惡狠狠道,“公主,您若還是留在宮中不好麽?您繼續在宮中做你的高高在上的公主,過著錦衣玉食的生活。我們這些小人物則守著公主府,過著自己的日子。這樣一切都好。你為什麽要回府?為什麽要回府呢?”

他情緒激動起來,手中握著的匕首不穩,險些要在阿顧脖頸上劃出一道血痕。公主目露焦灼,幾乎要尖叫出來,弩箭破空之聲劃過,一支長箭從遠處迅疾的飛來,宗慶之怒吼一聲,手中執著的匕首落在地上,擡起手來,手中露出一個大大的血洞。阿顧失去了扶持,跌倒下去,一個人影迅疾的從一旁躥出,將她接了過去,退回到安全之地。卻是侍衛長姜堰匆匆趕來,射出一箭將她從宗慶之手中救了下來。

公主上前,一把將阿顧擁在懷中,“留兒,你沒事吧?”

姜堰放開阿顧,退後一步,在公主面前單膝跪下,“公主和小娘子遇險,卑職救護來遲,還請公主恕罪。”

阿顧驚魂甫定,仿佛還能聽見宗慶之懸在自己腦袋上空瘋狂的笑聲,似乎還能感覺到冰冷的匕首橫置在自己頸間的冷意,回過神來,安撫公主道,“阿娘,我沒事兒。真的沒事兒。”

公主抱著阿顧良久,方平靜下來,這才記起姜堰還跪在一旁請罪,回頭微笑著道,“姜隊長英勇忠義,救下了我的女兒,是立了大功,何罪之有?趕緊起來!”

姜堰朗聲道,“謝公主!”從地上起身,轉身厲聲吩咐跟在自己身後的一眾侍衛,“將宗慶之抓起來。”

府中侍衛朗聲應是。上前將抱著手倒在地上不住打滾的宗慶之提了起來,用繩索狠狠捆了幾道。又將一旁面如土色不住打顫的連選和龐子山也一並辦理。

——

陽光照在公主府正院之中,一片光亮,驅散人間黑暗。

伽蘭等人將屋子裏的紫檀雕花羅漢床搬了出來,公主坐在其上,府中管事等人跪在院中,戰戰兢兢。宗慶之等人被擁繩子捆了丟在一旁,姜堰帶著一幹侍衛將公主和阿顧護衛的水洩不通。一旁的長廊下,容貌絕美的女婢領著幾個算賬丫頭坐在公主身後,對著堆積的帳本劈裏啪啦打著算盤。

宗慶之把持公主府多年,留下的帳本真假摻雜,瑣碎如牛毛。空雨領著一幹人等將帳本一一計算,壓力極大。

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,出去侍衛,“公主,在敦化坊找到了宗慶之的私宅,裏頭搬出金銀數萬良,珍寶擺設五百餘件,都是清單上的財物。”

“……另外兩人的私宅也找到了,裏頭藏著的東西也都運出來了。”

公主點了點頭,不發一語。

廊下忽然傳來一陣歡呼,“算出來了!”

空雨捧著帳本走出來,行到公主面前,道,“公主,奴婢終於不負所托,將這些帳本都理出來了。”

這位美貌女婢對著人十分生澀,但是談及自己精通的部分,面上竟也一片自信,侃侃而報,“宗慶之精通算學,做的一手好帳。若非奴婢也有點本事,定看不出來其中貓膩。他任職公主家令八年,前三年還算老成,沒有動什麽手腳;自第四年起,便截去了丹陽郡一成半的收益,後面的幾年也用了同樣手段財貨,自今年足足抹去三成。”

公主端起一旁的琉璃盞,抿了一口沈心靜氣的沈香飲,放在一旁的紫檀花案上,“萬兩金銀,過半庫房寶物,三成食邑賦稅財貨!宗慶之,你可真是好大的胃口!這丹陽郡食邑乃是大周兩朝皇帝賜給我這個女妹用作供給之需的。如今倒都由你享用起來。事到如今,我倒不知道,究竟是我是這個大周公主,還是你是公主了?”

宗慶之躺在地上,面上一片頹然,他掌心傷口沒有被包紮,此時仍淅淅瀝瀝的流著鮮血,自知事發不會有好結果,素性光棍起來,挺起頭冷笑道,“如今某既然落在公主手上,便算認了輸。公主打算如何處置微臣?要知道,就算公主覺得臣犯的罪萬死莫贖,臣卻是先帝任命的公主家令,是正經朝廷命官,可不是你一個公主能輕易處置的!”

伽蘭等人聽的宗慶之這話都氣的渾身發抖,看向公主。

雖然宗慶之這話說的可惡,但卻也不是假的。若如今犯下這等重罪的是景娘,公主大可下令直接打死,官奴婢的生死性命操在主人手中,主人自己如何處置,不會有任何人發出置喙。宗慶之等人卻不同,他們是正經的士子,並非公主府私奴,宗慶之這個公主家令有從七品下的品秩。便是連選等人,身上也分別有著八品、九品的官職。公主乃大周帝女,身份尊貴,供給豪奢,這是應有之意,但若要在自己府邸內以私刑直接處置三個朝廷命官,卻也是跋扈了。若是被朝中禦史知道了,定會彈劾,饒是受寵如丹陽公主,也承擔不起這樣的後果。

公主心中郁著一團怒火,坐在上首,瞧著宗慶之,唇邊露出一絲冷笑,“我倒不信,我堂堂一個公主,竟是處置不了一個小小下臣?”揚聲吩咐道,“將這起子了不得的惡人捆了,大張聲勢送到宗正寺去,交給宗正卿魏王跟前。順便跟他傳句話說:這樣大牌的公主家令,我丹陽使不起!”

眾人看著公主。

自己的府邸出了這樣駭人聽聞的監守自盜事件,鬧開來,宗慶之等人固然是討不開好處。作為主家被幾個家臣欺到這般地步,丹陽公主又能有什麽臉面?公主素來臉面嫩,能夠私下裏自己抹平的事情絕不會大張旗鼓的揭開。且宗慶之等人再有不是,到底也是宗人寺遣過來的官員,公主這般將他們大張聲勢的押送到宗正寺,說起來,也算是打了如今宗人寺的主管親王魏王姬坤的臉。這樣的事情,絕不是從前的公主會做的。

此時公主這般吩咐下來,伽蘭、默蓮幾個丫頭唇角泛起開懷的笑容,應道,“是。”聲音響亮。

宗正寺乃大周三省九寺之一,“掌皇族六親屬籍。”權職清貴,地位卻極其重要,歷代執掌宗正寺主官的無不是宗室中有一定分量的長輩。如今的這位宗正卿乃是仁宗皇帝第六子,魏王姬珅,乃是先神宗皇帝的弟弟,今上姬澤的皇叔。魏王雖坐纛宗正寺,但身份尊貴,下頭諸陵及親王公主府的日常雜事都是由屬官處理,送不到他手上,只有涉及了皇族成員糾紛,才會由他親自出來過問。今日他正在宗正寺衙中批覆公文,忽聽見府衙外頭傳來喧嘩聲,不由皺起眉頭,擡頭不耐問道,“外頭發生什麽事情了?”

守在衙屋裏伺候的胥吏應道,“大卿,屬下這便出去看看。”過得片刻之後折回,面上露出奇怪神色,拱手道,“稟大卿,是丹陽公主命人將家令宗慶之、家丞連選、及錄事龐子山三人捆縛送到寺衙中來,說是這三人這些年截留盜取公主府庫監守自盜,犯下累累罪行,公主深恨之,因乃隸屬於宗正寺之下,不敢私刑,特押往宗正寺請大卿處置。”

“什麽,”姬坤面上露出訝然之色,“竟有此事?”

丹陽公主姬長寧乃是魏王的妹妹,魏王最是清楚她的性子,是個和良萬事不爭的。問明了此三人所犯罪狀,頓時怒不可揭,“朝廷命你們為公主邑司官,乃是對你們的信任,讓你們守好公主的田園征收,財貨收入。你們幾人做出這等惡事,著實不可饒恕!”

連選與龐子山癱軟在地上,成了一樁爛泥,連連叩頭,“魏王饒命,饒命,這些都是宗慶之指使臣等做的,與臣等無關吶!”

魏王瞧著這幾個人的醜態,嫌惡的別過頭去,吩咐道,“這幾個人品性惡劣,不堪為官,命人革除去他們的官職,將身上的財產全部搜留下,當做賠償公主這些年的財產損失,打上一百板子,光身逐出去。”

他深恨這幾個人丟了宗正寺的臉面,命打板子的衙役下了重手,宗慶之等人挨了這麽多的板子,又丟了官職,光著身子逐出去之後,身邊沒有一點銀錢,過了一陣子潦倒日子,先後悄無聲息的病死。

魏王則親自登上丹陽公主府,在公主面前低頭慚然道,“這起子罪魁被抓出來了,大部分財物雖然被追了回來,但終究這些年他們也花用了不少,卻是有一些東西再也找不回來了!這些年本王竟是不知公主府這群人這般貪酷,倒是委屈妹妹了!”

公主在正堂上接待了魏王,做一身家常打扮,只在腦後插了一根白玉簪子,聞言款然笑道,“魏王兄說笑了,您終日事物繁忙,如何顧得上閑置的公主府這邊。也是我自己的不是,這些年一直不曾拘管過府中,方縱大了這些人的惡念。如今既然已經處置了,這件事也就揭過去了!”

魏王笑著道,“妹妹最是個明理的。如今他們被處置了,您這公主府便沒有了邑司官,不如妹妹自己挑幾個合眼的人,任命為邑司官,日後想來就不會再出這樣的事情了!”

春苑東梢間窗下的一枝桃花開的正好,紫檀喜鵲登梅圍子床上鋪著的緋色繡花被衾柔軟的像是煙雲,阿顧坐在床上,靠在床頭,換了一件素錦燕裳,一頭青絲落在身後,猶如黑泉,越發映襯的巴掌大的小臉雪白荏弱。朱姑姑從外頭進來,瞧見了阿顧雪白的側臉,心中嘆息了一聲:這麽個小女童,聰明乖巧,命途多舛,本該是人人疼寵捧在掌心裏的,卻偏偏總是不時遇到事情,好好的回到公主府自己的家裏,竟然還被個家臣用匕首擱在脖子上威脅公主。

阿顧擡頭,瞧見了朱姑姑,忙笑著喊道,“朱姑姑。”

朱姑姑笑著施了一禮,道,“小娘子。”

“魏王過得府來,公主必須得出面招待,放心不下小娘子,特意遣老奴過來這邊春苑看看小娘子。”她笑著問阿顧道,“今兒公主本想帶著小娘子高高興興的住回來的,沒想到發生這麽多事情……小娘子沒有嚇到吧?”

“多謝朱姑姑掛念,”阿顧笑著道,“姜侍衛救的及時,我連塊油皮都沒有擦破,著實是沒事兒!”

阿顧的眉眼之間神態平和,只是神情有些低落。朱姑姑瞧著阿顧,明白阿顧心中所想,笑著道,“其實今兒這個事兒,雖然是姓宗的和劉婆子幾個人膽大包天,說到根源上,公主也不是沒有責任的。——前些年,公主失了小娘子,心灰意冷,避在宮中不問世事,受了風寒臥病在床,連藥都懶的喝,別說過問公主府的產業,這公主府的大門是往哪邊開的,在此之前都不知道。這樣的狀況,日子久了,公主府的人自然難守貪念。”

“其實那宗慶之是當年先帝親自為公主挑的家令,品性起碼當時看起來是不壞的;景娘從小伺候著公主長大,當年公主和老奴取了她守著公主府,自然也是覺得她性子忠厚。倘若公主這些年坐鎮公主府,他們自然不會起了犯這樣大事的膽子;哪怕退一萬步,公主對府中財物稍微上些心,毎隔幾個月派人回府查看一番,又如何會發生這樣的事情?所以,小娘子,”她望著阿顧,眉毛一挑,意味深長的道,“這主仆之道,在於禦人。做仆役的固然需要忠心耿耿,但做主子的也要懂得節制手段,方能拿捏的仆役。你日後當記著:便是再忠心不過的奴婢,也不能將權利全部托付於人手,自己萬事不管。畢竟,這財物終究是主子的財物,若是主子自己都懈怠不管,奴婢日子久了,難免就會生起歹心,侵占主子的東西。”

阿顧聞言,臉色整肅,鄭重道,“多謝朱姑姑教誨,我明白了。”

她想了又想,終究忍不住,開口問道,“朱姑姑,我有一件事始終想不明白,那宗慶之趁著我阿娘無心管公主府,這些年侵占了公主府財物,也就罷了!如今阿娘和我回來,他就應當知道事發,再也瞞不下去了,怎麽不說懺悔悔過,反而對著阿娘一臉憤恨,好像自個兒盜取財物無錯,反倒是阿娘回來有錯了?”

朱姑姑怔了片刻,低頭看著阿顧。

少女臉頰雪白,眉蹙如柳煙,一雙眸子形如荔枝,黑白分明。自家的這個小娘子喲,雖然稟性聰明,卻隨了公主的善良心性,將世人都想的溫和善良,如何能想的到這世上還有像宗長史這樣的人?她嘆了口氣,慈愛道,“娘子,這世上人心多艱,你畢竟年紀還小,很多事情還不太懂。”

“這世上有一等人,將別人的東西拿在手中久了,便當真當做是自己的,等到真正的主人出現,要取回自己的東西。反倒當做是這主人要搶他的東西,心生怨恨,世人天性如此,小娘子當以此為戒。!”

阿顧聽了這話,蹙起眉頭,微微想了一會兒,忽的開口道,“照姑姑這麽說,我是顧家的女兒,但早已經離得顧家久了,如今顧家已然形成自己的格局,我又忽然出現,是不是反而會有人對我心生怨恨,覺得我侵占了他們的既有利益?”聲音清冷如雪。

朱姑姑頓時怔住。忍不住低頭細細瞧著阿顧的眉眼。心中微微意外,她知道阿顧十分聰明,卻沒有想到她如此早慧,竟能從今日公主府之事中舉一反三,立馬聯系到顧家,直指關鍵問題!

她雖然是大周公主的女兒,金金貴貴的嫡女,但從小就從家中走失,連帶著公主都和顧家決裂,如今雖然平安歸來,按常理來說,作為親人顧家應當是很高興的。但誰又知道,顧家人如今心中是怎麽想的?若是顧家真是有意疼愛女兒的,阿顧尋到都有半年時間了,就是從東都回來,也都有了幾個月了,顧鳴心中若真的念著幾分父女之情,入宮相見可能是做不到,但找個門路遞個消息進來,問一聲好難道還做不到麽?

更何況,朱姑姑隱隱還聽說過,這些年,顧公爺專寵賤妾蘇氏,府中除了蘇氏,更無旁的女子,前些年,那蘇氏又得了一個兒子,名喚顧嘉禮,今年七歲,乃是顧鳴膝下唯一的子嗣。其長女顧嘉辰雖是庶出,卻也是捧在手心中長大,府中沒有嫡女,顧嘉辰在府中擺出的架勢卻是和嫡女也沒什麽兩樣了!

韓國公府格局已經定下了七八年,無論究竟是好還是不好,從上到下都已經習慣了過這樣的日子。自家小娘子忽然間回來,就算此刻還沒有回顧國公府去。已經影響了那一家子的生活。小娘子代表著公主嫡女的身份和皇家眷寵,雖然有人希望能從她身上得到一些利益而請她回去,但韓國公府人數眾多,又豈是人人都歡迎她的?定有那麽一些人,恨不得小娘子丟在外頭再也找不回來。

她心中思緒電轉,瞧著阿顧淡漠的神情,心中嘆了口氣,安慰道,“小娘子,那些有的沒的你不要再想了。你要知道,無論如何,你阿娘心裏,你都是她最疼愛的女兒。”

阿顧聞言垂下眼眸,長長的睫毛如同蝶翅一樣不停顫動,過了一會兒方道,“我知道了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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